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认真装逼随便玩

鱼刺

    在我记忆中,父母总是在争吵。吃早饭时吵,出门时吵,回家吵,到了晚上还要吵。我记得有次他们两个站在床上互相指着对方破口大骂,我站在床下望着他们,他们的头似乎快顶到天花板的吊灯。后来我妈带了我离家出走住到了外婆家,从这里看出,我在她心里还是占有一定地位的,人在慌乱中总不忘落下几样重要的东西。比如那次出走,她带上了她的衣服,戒指,化妆品,还有我。我至今还能记得和她在外婆家的小床上夜里失眠的那些日子,天花板上透着从厨房照过来的光,空气中微微发霉的气味,还有她轻轻的抽泣声。虽然我记不得究竟过了几天我爸才来接我们,但我还能记得当我们回家时,我妈看见乱成一团的家时,他们又吵了起来。

    之后我们妈出走得越来越频繁,前几次还能记得带上我,几次过后,她也懒得带我走了。她最后一次出走了三年,期间我问我爸:“你什么时候去接我妈?”他低头吧嗒吧嗒地抽着烟,缓缓地吐了一口云雾,弹了弹长长一节烟灰,反问我:“你觉得我去接她,值吗?”说完他可能意识到对我讲这些话有些不合适,就起身晃到了阳台上,晒着冬日正午暖洋洋的太阳。

    我沉默地扒着饭,夹了一筷子鱼肉,已经尝不出什么味,虽然没味,可还是有刺。我一个人咳了半天也呛不出半根刺来,等到他晒够了太阳进了屋,才问起我怎么了,我说:“鱼刺卡住了。”他把我拉到阳台上,撑开我的嘴,向里望了望,瞧不出什么端倪。他想了一会儿,问我:“你下午上什么课?”我回答他:“数学,美术,常识。”他说:“那你先去上课,等上完数学课后向老师请假,下午我带你去医院。”

    下午一节数学课我不定地咽口水,喉咙里的那根鱼刺扎得我难受,好不容易熬过了一节课,我向老师请了假。回家后,我才发现我爸把家翻了个底朝天,也找不到我的病历本,我在边上小声劝他打一个电话给我妈问一下。他凶了我一句:“小孩子少说话。”我就闭上嘴不敢说话了,反正一讲话喉咙就疼,不讲话我也落得清闲。到最后他也不愿给我妈打电话,到了医院花了三块钱又给我买了本病历本,口中还念念叨叨嫌它贵。他给我挂了号,又不愿到挂号的那个医生那里去,一定要找熟人,我想着就觉得好笑,难道陌生的医生不能拔出鱼刺,就算看见鱼刺也不拔还会狠狠扎我一下吗?他把我拉到一个女医生面前,介绍我是他女儿,我被鱼刺卡住了。女医生打亮了头上戴的灯,猝不及防,我的眼睛一下子睁不开,她柔声要求我张开嘴,我照做了。只闻得见她身上淡淡的香,突然间刺痛感消失了。她拿钳子钳着那份鱼刺在我面前,我左右移动着瞧了好久才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,我说可不可以把留下来。女医生给我找了个玻璃小瓶,把鱼刺装进去给了我。

    我妈出走三年后终于回来。这一次,她是来和我爸离婚的。他们吵了这么久,很难得有这么平和的时候,我爸不再像怒吼的狮子,我妈也不像一只尖叫着的野鸟,让我有种从此我妈一家三口会温馨地生活在一起的错觉,直到我妈问我:“你跟妈妈走好不好?”还没等我开口,我爸就抢在我前头拒绝了她,理由很明确,她既然有种扔下我一次两次,那就一定有本事扔下我第三次。我首次认识到现实的残酷,好不容易有只手伸出来要拯救我,却被我爸一掌拍开,还把它剁得血肉模糊,让我碰都不想去碰。虽然他讲得很正确,但是那段时间,我还是很抵触他。

    直到我妈又要结婚,还要请我们去参加婚礼,我才消解了一些。

    我的名字叫方锡,方正的方,锌铁锡铅的锡。自小我就对自己的名字很不满意,觉得它及不上一般女孩的名字来得浪漫,柔软。而且我爸从未迁就过儿时的我的撒娇,久而久之,我也不会去撒娇了。同时,我也猜测我爸是在把我当儿子养,这种想法逐渐生根,在我心里长成参天树木。

    我万万没想到,这次我爸竟然给我买了一条裙子,这裙子一定比病历本贵多了,他愣是没吭一声。他喷了摩丝,把头发梳得光光的,带着我风风光光地到我妈婚礼上胡吃海喝。吃得差不多,他给了我个杯子,让我给我妈敬杯酒。我蹦到我妈面前,端起杯子,大声地喊出我爸教我的台词:“妈,祝你们新婚快乐,早生贵子,白头到老!”我仰起头,咕嘟一口喝光。我本以为那只是雪碧,谁知道我亲爹给了我杯烧酒,一入口便从我喉咙烧到胃里。那鱼刺扎的疤似乎还痛着。我往后一倒,正好被我爸接住,他抗了我潇洒地退了场。当时我喝糊涂了,可是我并不傻,我知道他是设计好的。

    说真的,我妈刚走的那段时间我并不觉得特别难过,但后来我渐渐渐渐地开始幻想如果她还在,我的生活该是怎样,鼻子就有些发酸。人总是这样,不懂得满足。我不敢明着讲我想我妈了,就偷偷溜到外婆家。外公最疼的就是我,我妈结婚那天我看见他往我这边望了好多眼,就是不敢过来。

    听说我出生之前外公是个冷面老头,不苟言笑,到我出生后整天抱着我在街上散步,见人就乐呵呵地把我举起来说:“这是我外孙女。”所以我印象中的外公只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,他只有一个缺点,一高兴就喜欢用胡子扎人。果然,他一见到我,就一把抱起我,用下巴在我脸上蹭,用一脸的胡子茬扎我。

    然后?

    然后我爸知道我偷偷溜到外婆家去,把我打了一顿。那一次我哭得很凶,他打完我把我一个人晾在房间里,自己跑到阳台上去抽烟。我边哭边想着要去死,让他用他下半生去痛悔他如此凶狠无理地打我!可是要去阳台又要看到他,我真不想见他,我家楼层不高,万一半死弄得一身残疾,还得看他脸色过日子。不划算。他抽完了一支烟,喘了两口气,进了房间里来,抽了两张纸给我擦眼泪。其实我的眼泪早干了,我给他个面子,接过了纸在脸上象征性地抹了几下。他问我:“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?”我不说,多年经验告诉我,这时候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自问自答。果然,他继续说下去:“你不跟我讲一声就走,还是去你外婆家。”顿了顿,他说了我最不愿听到的事实:“我和你妈已经离婚了,他们也不算是你的外公外婆了。”

    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奇怪,就拿我爸和我妈来说,吵吵闹闹地过了这么多年,感情一定不是说没就没的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样匆匆切断一切与她的联系,是那个死要面子的男人最后能做的事情。

    我意识到这件事情是在我同桌走了之后,我看见她的空桌子时总有若有所失的感觉。可是平时,我恨她恨得要死,每一天都是,从不厌倦,只是我从未说出口罢了。若要真说出个理由来,那么抱歉,真的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那天我按着日常行走的路线去学校,唯一不同的是那天我从家里出发得比平常晚一些,早饭也来不及吃,抽了两偏吐司在路上嚼着。路上经过的公车站围了比平常多两三倍的人,在好奇心的驱使下,我拨开层层人群,明白发生了什么事——一场公车与电动自行车碰撞的事故,电动自行车驾驶者倒在地上,被人用报纸盖上了,我能看见边上没被盖住的血肉模糊的一坨东西。我从人群中退了出来,看了看表,咬了口吐司,再向学校赶去。我踩着铃声进了教室,发现我那每天早早就坐在教室的同桌还没有出现,不免有些幸灾乐祸。我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她来,直到老师叫我帮她收拾东西,我知道她不会再来了。我问老师她为什么不来,老师回答我,她生病了。生病是个很模糊的概念,闹肚子是生病,感冒发烧也是生病。她缺席了半把月后的某天,老师终于申得学校为她发起捐款,我才知道她的病是癌症。仔细看看老师,她看上去老了许多,要是有人这样为我操劳,我一定死也足惜。我不巧在厕所听见两个女生窃语着:“那谁啊,得了癌症还要我们捐款。”

“认都不认识。”

“你准备捐多少?”

“我?十块钱意思一下好咯。”

“啊,那我捐五块好了。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我听见那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后,上厕所的心情全无。回到教室脑子一热,把身上唯一一张红钞捐了出去。那时我全然忘了对她的恨。等到我记起来时,悔得我牙都酸了。

    和我爸吃饭是件特别痛苦的事情,尤其是和他单独吃饭,在餐桌上,我们很难找到话题。他沉默,我也沉默。我思忖了很久,战战兢兢地把我给癌症同桌捐了红钞的壮举轻描淡写地叙述了一遍。他没有骂我不肖,败家,而是夹了块红烧排骨放在我碗里,酝酿了很久,他才吐出一句话:“快吃吧。”他搁了筷子,又到阳台上去抽烟了。他永远不会知道那顿饭我吃得有多慢,那块排骨我吃得有多干净,连骨头里的汤汁都被我吸干。那是我们两人吃饭时,他做过得最像家人的一件事。吃完饭,我抹了一把脸,手上湿湿的,脸上还沾了油。真庆幸他没有看着我吃饭,从小到大,他一在我身边我就跟浑身上下钉了钉子一样难受。和他坐在一起看电视时我不多喘一口气,就坐在一旁剥核桃吃。那时我知道字典上“锡”有另一条解释:锡,赐予。我问我爸给我取名时是不是取这个意思,我爸一脸吃惊地说:“以前给你算八字说你缺金,我只希望你能活得容易些。”他又将注意力转向新闻联播上播放的中东局势混乱的报道上了。我继续剥我的核桃,在心中嘲笑自己想太多了。当电视上的女人说:“下面我们来收看‘走近基层,寻找最美村官’系列事迹报道……”我爸通知我:“我要出去忙几天活,前几天你妈打电话来想让你去住几天。”我手中的半颗核桃掉在了地上。他很少主动提起我妈。自我妈再结婚后我很少见她,前年我爸差我去姑姑家拜年,回来的路上正巧碰见我妈带着她的新女儿上街。我先看见她,犹豫了很久才怯怯地开口:“妈。”太久没用这个字,我连发音都有些生疏。她见着我时没我想象中的狂喜,这使我怀疑以前她说要带我走真的只是出于一个母亲的应尽的责任,又或许是那时候她婚礼上捣乱她还记恨于我。她把她女儿推到我面前对我说:“乐乐,这是潇潇。”又催着她女儿快叫我姐姐。我说:“别了,我受不起。”

    我妈一脸忧伤地看着我,又叫我:“乐乐……”这个世界上,只有她一个人叫我乐乐,她嫌我爸给我取的名字不好听,就给我取了个上口的小名。在我还在一段算得上快乐的日子里,身边总有她叫着我:“乐乐,乐乐……”轻拍着我入睡。潇潇扎着两根辫子,穿一条红色的连衣裙,她抱着我的腿咯咯咯咯地笑,叫我姐姐。我低头对上了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,她一咧嘴露出一排小牙。然后我妈请我在KFC喝了杯饮料,潇潇终于吃到了她念了两个星期的薯条和圣代。她把薯条沾满了冰淇淋,伸到我面前一定要喂我吃,实在拒绝不了,我只好咬了一口。回家有些迟了,我爸问我到哪里去了,我说:“路上看见我妈了,聊了会天。”他嘴上没说什么,接下来几天可没给过我好脸色看。另外一次见到我妈是我主动联系她的,我爸上一次出远门时正巧要开家长会。上次见面我妈给我留了号码,我怀着试试的心情打了过去,没想到她一口答应了。

    我觉得这次我爸愿意让我去我妈那边一定是因为上次他不在家时,我烧坏了家里一把水壶,还切伤了我的手指。

    我妈家并没比我家大多少,但收拾得挺干净。自婚礼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老公,比我印象中的要胖一些,我向他僵硬地笑了笑叫了声叔叔。我起初觉得他看我的表情有些奇怪是我的错觉,有天晚上我起初到客厅倒水喝时,听见他和我妈轻声谈话。我知道偷听别人说话并不是件道德的事,我也没打算仔细去听什么,唯一听清楚的是,我妈为难地说:“可是乐乐也是我女儿啊……”我喝光了杯中的水,把杯子洗干净,倒扣在桌上,回到房间,潇潇躺在床上睡得很死,我给她盖好杯子,在她身边小心地躺下。如果不是这个小家伙,我在这里一刻也呆不下去。

    一听说我爸回来,我立刻收拾了东西回家。一见到他,我不争气地红了眼,他抽了口烟,接过我的大包,后来才说:“你不该去的。”我躺在床上,望着天花板发呆,正打算偷偷掉个一两滴眼泪,我爸突然推门进来,告诉我初中老师让我去她那里拿个证书。

我实在记不起到底是什么证书。老师见了我很开心,把红本递给我,我才想起来,是一篇周记,她批改完后真的很喜欢,问我想不想参加什么比赛。当时我正忙着赶数学作业,随口答应了,没想到撞了个奖回来。老师说:“接下来还有场全国的比赛,要去邻省,要求现场作文。你回去和你爸爸商量下,要不要参加。我建议你可以去试试,如果拿了奖,对以后总归是有好处的。”

    老师一直送我送到校门口的桂花树下,临走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,我问她还有什么事要对我说,她用手指抹了抹眼角,说:“你们毕业以后没多久,小鹤就……走了。”让她一个活了小半辈子,有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教龄的女老师,要找出一个能够妥帖描述自己学生已经离世的词,确实有些困难。她说:“她走之前,挺挂念你的。”

    就这一句话,摧毁了我对她所有的积怨。她在我的回忆里,只剩下低头在稿纸上涂鸦的侧影,对我笑时露出的虎牙,我都忘了我是为什么那么讨厌她的了。

     走出学校后我突然想见见潇潇,就坐了公车我去我妈家。还有一站路就要到了,我开始有些紧张。我要用什么借口去敲开她家的门呢?车行进在闹市区,开得很慢,所以我能够清楚地看见,我妈,毫无顾忌地和她老公在街上大吵,一边的潇潇无助地看着他们,在哭。行人匆匆,没有一个为这个奇葩家庭驻足。我转身问边上的老婆婆:“哪里换车比较方便?我好像做错车了。”老婆婆热心地帮我指了路。从小在这座城市里长大的我,现在却迷了路。

    我回家时看见我爸正对这一个玻璃瓶子发呆,我把证书递给他,他没舍得多瞄一眼,随手放在一边。我凑过去看,那个瓶子是装着我被卡住的那个鱼刺的瓶子。

    没过几天,他领着柳晴菲回家让我叫她柳阿姨时,我明白了,这个心机深重的老男人,从我被鱼刺卡住的那一天起,就为自己导演了一部马拉松罗曼史,整整十年,我万万没有想到,十年前柔声叫我张嘴帮我拔出鱼刺的那个温柔医生,竟然将要和我同住一屋檐下,我将要叫她妈。我不太记得清楚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,哪句话在哪句话之后说,又或是我说了哪句话,使我爸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,舍得当着柳晴菲的面把我一掌扇在地上。只模糊地记得之后,他把我拎进房间,我的门本来是关着的,他把我狠狠砸在门上,我听见一声巨响,却没有觉得疼痛。我的眼睛告诉我,我坚硬的脑门撞开了那扇木门。他嘴里不停地骂我:“疯子。”我在心里回他:“畜生。”

    我独自在房间里带了呆了很久,眼泪哭干后,门被打开了,进来的是柳晴菲。她说了很多话来安慰我,还发誓一定会对我很好。我抽噎着,从口中断断续续抽出一句完整的话:“谢谢,你是个好人。”我爸配不上你。然后,我又掉了眼泪。真是不争气啊,我。

    我和我爸冷战了很多天,他每天都端着那个玻璃小瓶在阳台上晒太阳,抽烟抽得很凶,我都假装没看见,我也终于做了决定,打算用自己存的一些钱坐车去邻省参赛,去找班主任请假时,他表情很复杂,起初我以为他不同意,下一句话炸得我脑子嗡嗡直响:“你爸爸出车祸了。”

“你爸爸出车祸了……”

“爸爸出车祸了……”

“我爸出车祸了……”

    这些话一直环绕在我脑子里,我越想越怕,越怕越乱。我在他病房门前停了步。初中时代目睹的车祸现场再度浮现出来,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惹得我不自觉开始想呕吐。我蹲在病房外面不敢进去,然后门打开了,柳晴菲从里面走了出来,她摸了摸我的头,对我说:“快进去吧,他在等你。”我小心地躲了进去,幸好,他只是右手打了石膏,头上产了绷带,还是完完整整的。他拍拍病床左侧的空位让我坐过去,我坐了下去,背挺得很直,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我爸握住了我的手,那是我不曾感受过的温暖。我不知道幻想过多少次,我们外出时,他总是走得很快,我只能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,我幻想过他能停下来,拉起我的手,带我走得快些。冬天我的手长满冻疮,冻得发紫,我一个人呵气,搓手,都无济于事。我幻想过他能够握住我的手,放在他的口袋里让我暖和起来。幻想过那么多次,唯独没有想到,他会在病房里牢牢地握住我的手。

    现在,我只觉得,我再怎么恨他,只要他一握住我的手,它们就会全部瓦解。只要他还在我身边,我的世界就不会崩溃,不会塌陷。

    爱一个人也许很简单,恨一个人真的太难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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